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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子

已有 7855 次阅读  2020-03-01 21:54

    5000字)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杨广虎

 

睡在书房,早上醒来,突然莫名失落。看着这些一排排读过的书,摸着身上的被子,想想多少同学朋友远隔一方或已不在人世,世事维艰,疫情面前,活着就是福了。

特别是在这些天“宅家”、“禁足”的日子里,远离病毒,除了吃喝保障生命正常延续外,“被子”可以说,和自己如影随同,对被子的怀念、感恩之心,悄然而生,愈来愈重。

生在上世纪70年代,没有经过“民国十八年馑”和“三年自然灾害”等惨重的天灾人祸,从一生下来,吃遍五谷杂粮,也吃过“板板土”、“榆树皮”,基本没有饿过肚子,都挺过来了,改革开放、土地承包到户后,温饱问题解决,逐步过上富裕生活。西府关中自古土地肥沃,民风勤俭,有“天府之国”“四塞之固”之称。周秦汉唐的繁华、盛气虽然随着历史的风云飘走了,但落下的,世代传颂的“文化基因”从血缘、骨子里一直延续。家乡人,祖辈崇德尚礼,忠孝仁义,耕读传家,积善纳福,虽然近些年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,金钱的诱惑,这些家规、家训、家风日渐式微,但还在村中“苦苦坚守”。

塬上虽天旱少雨缺水,但老天爷睁眼,每次在关键的时候,普降甘霖,养活了一辈辈人。从小我没见过一家人盖着一床破烂不堪被子的景象,也没见过一家人没衣服穿一个个光溜溜地睡在炕上,要见外(客)人裤子要换着穿的家庭。我住过窑洞,穿过补丁打补丁的衣服,比现在年轻人爱穿的流行“乞丐裤”要结实、自然,不是新新的衣服上故意弄出几个“洞洞”,吸引眼球,扎个闲势。

最怀念的莫过于冬季大雪封路,睡在大热炕上,盖着厚厚的被子睡觉了。过去不知道什么原因,不长心眼,瞌睡蛮多,一倒下就睡着了,有时候,坐着、站着,靠在树上就能睡着,跟牛马骡子驴一样。现在条件好了,睡眠太差,说有什么心事吧,好像也没有,就是一天被尘世间莫名的琐事弄的神经兮兮,心神不安。“寒恋重衾夜漏长,半醒半寐夜悠扬。”(清·赵翼)家人缝的被子,纯白棉花来自新疆,土布被面被单自产。记的春天,阳光普照,婆(关中西府方言,奶之意)便开始纺线、染布,农闲时,坐在织布机前,手脚并用,开始织布,特别是那“三寸金莲”,灵巧飞跃,上下踩动,一片一片,色彩不同的“土布”就这样出产了。

秦人生冷蹭倔,天生性子直,“毛病”也多多。被子不能太厚太重,以免压身子做恶梦;也不能太轻,以免太飘,不随身感冒着凉。被子盖在身上,要压的实实在在,不能四角透风,早上醒来,脸是冰的,身子是暖的,这或许与塬上屋里没有暖气空调昼夜温差较大有些原因吧。我小时候,听多了大人讲的神鬼故事,睡觉有些害怕,喜欢把被子蒙在头上,放个臭屁也只能自己“独享”;胡思乱想,爱做美梦。后来得了鼻炎,估计和这个“坏毛病”有关,被窝里空气不流通,没有被自己憋死,就算不错了。上中学住校,大通铺,尽管身下不是热炕,是硌得生痛的硬板床,冬天的晚上尿再多也要憋,因为睡在母亲缝的被子里太暖和、太舒服了。身体再好,也有憋不住的时候,光着身子,一个箭步跑到几百米的公厕,酣畅淋漓地直射一通,迷迷糊糊,又倒在“被子”里逍遥了。

被子普普通通,不争名分。人的一生,和被子一刻也不能分割;不论是什么皇亲国戚,还是什么普通百姓。其实,穷其一生,大约三分之一时间在床(炕)上睡觉,所以床、被子对每个人都很重要。还在刚出世,要用“包被”,以防“踢被子”,生在世上,被不离身,过世后,在棺材里要铺上家人亲朋厚厚的褥子盖上红色柔柔的被子,这被子叫做“衾”,人死三天后小殓,就要裹上。我去过故宫,看过清朝皇帝的“御榻”,极其讲究,被子不用说就是绫罗绸缎了。农村老家人,把“盘炕”和“制被”也看作“头等大事。”“南人习床,北人尚炕。”“盘炕”要请阴阳先生看吉日,要提前打好“胡基”,当天用铡刀铡碎麦草与水、黄土和好泥,请来有经验的匠人开工,以便通火取暖排烟。“制被”,也就是“做被子”,“缝被子”,一般在自家的院子,趁着阳光好,在篾席上做就是,阳光、泥土甚至清新的空气、温暖的慈爱之心都入到被子里面,闻着有一丝丝甜味。遇到嫁闺女缝被子,要求颇高。首先要买新疆产的新棉花,请弹棉花的匠人弹的跟天上的白云一样,后来有了现成的网套,最忌用旧棉絮,会认为不吉利,有成为旧人(关中西府方言,指离婚)之嫌。其次,被子数量要双数。结婚,好事成双,最忌讳单数,寓意不好。所以娘家陪送的被子,有十铺十盖,八铺八盖,六铺六盖,四铺四盖,或两铺两盖。一般是“四床”,“嫁女”被面要用玫瑰红或桃花红的杭州丝绸被面。再就是缝被子,在左邻右舍或家族中,一定得找四个“全活人”,一般是中老年妇女,也就是身体健康无残疾、儿女双全、家庭幸福美满、性格又好的有福之人。寡女坚决不行。老人们说,这样可以把“全活人”的福气通过“被子”传递给自家女儿。所有材料讲究要“新”,丈母娘高高兴兴去集市跟会,拿上彩礼钱买了新红线、新顶针、新大头针等备用。一般一床被纫(凡单展曰纫,合绳曰纠,织绳曰辫。)九行,九在中国民间属于大数,有长长久久之寓意,而且纫被子的棉线要一根一行,中间不能换线,不打倒针,更不能把线扯成一团疙瘩,不然让人会觉得这婚姻不是特别顺,结婚后可能疙疙瘩瘩。几个人,说说笑笑,手下却要“细发”,这是做好事,积善行德的事情,有面子,也有里子。被子一定要有表有里,即有被面和被里。至少有一床被子被里是纯白色的,意为白头到老。女方至少要缝四铺四盖,即四床被子,四床褥子,男方也要这样来缝制,而且要额外再缝两床被子,铺到新人的床下,名为“压炕被”。双方的被子,每一个角上,都要缝上两枚硬币,一床被子要缝上八枚。很多地方一般都是婆家事先缝好三边,只留一边给新娘家缝的。洞房的前一天晚上,需要童男子压床,据说能生儿子。结婚当天,也要童男(六七岁的男孩)“滚床”,被子铺在炕上,四周放着枣,花生,核桃,桂圆,莲子等等,是早生贵子、圆圆满满、合家欢乐的意思 。因被子,与“辈子”谐音,陪送女儿被子,也是寄希望女儿家辈辈世世红红火火兴旺发达之意。孩子当兵、工作,上学等出外,母亲一定要给娃好好缝上一床被子。

中国古代茹毛饮血,刀耕火种的时代,先人们住石洞茅草屋,用毛皮、树叶遮羞驱寒,烧火取暖。后来,有钱的达官贵族们,用上了“燎炉”“壁炉”“火墙和“椒房殿”,炭火取暖;也穿上了布料、毛皮、丝麻等御寒。“穷人穿麻,富人穿裘”。直至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了棉花,人们就开始用棉花做被子了。可怜的普通老百姓们,真正才逐渐开始穿起棉衣,盖起了薄薄的棉被。东晋至南北朝的陶渊明在自传《五柳先生传》写道:“短褐穿结,箪瓢屡空”。他尚且如此,更不用说老百姓了。如果有机会,看看马王堆出土的西汉信期绣千金绦手套,你就知道,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。

《吕氏春秋》中写到了“卫灵公天寒凿池”的故事。原文是这样:宛春谏曰:“天寒起役,恐伤民。”公曰:“天寒乎?”宛春曰:“公衣狐裘,坐熊席,陬隅有灶,是以不寒。今民衣弊不补,履决不组,君则不寒矣,民则寒矣。”公曰:“善。”令罢役。

   一个高高在上、坐享其成的“卫灵公”,和“何不食肉糜”晋惠帝司马衷(司马懿的重孙子)等一样,骄奢淫逸,肉池酒林,不懂人间烟火,那知道最底层老百姓的疾苦?!

历史上,除了用暖帽、暖椅、暖床、暖锅,暖砚等,取暖和生活外,还发明了许多取暖的方法。岐王李范(唐玄宗的弟弟),十分崇尚人体取暖,于是他将手放在妙龄少女手中,以体温来取暖;而唐玄宗的另一个弟弟申王也不甘示弱,一到冬天,他就会让宫女们团团围坐在他四周,说是可以抵御寒气。纸醉金迷的封建王爷如此取暖,难怪唐代诗人——“诗圣”杜甫愤怒地写下了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:

“八月秋高风怒号,卷我屋上三重茅。

茅飞渡江洒江郊,高者挂罥长林梢,下者飘转沉塘坳。

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,忍能对面为盗贼。

公然抱茅入竹去,唇焦口燥呼不得,归来倚杖自叹息。

俄顷风定云墨色,秋天漠漠向昏黑。

布衾多年冷似铁,娇儿恶卧踏里裂。

床头屋漏无干处,雨脚如麻未断绝。

自经丧乱少睡眠,长夜沾湿何由彻!

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,风雨不动安如山!

呜呼,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,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!”

和他同时代的浪漫主义诗人——“诗仙”李白唐代诗人李白潇洒地写道:“五花马,千金裘,呼儿将出换美酒,与尔同销万古愁。”五花马不要了,再值钱的皮衣也不要了,美酒可取暖,还可解闷,消愁!

好一个“布衾多年冷似铁”!“散入珠帘湿罗幕,狐裘不暖锦衾薄。”诗人岑参在北地还嫌“锦衾薄”。没有厚被子没有房的诗人杜甫,发出了“安得广厦千万间”的怒号,千年后,房价至今居高不下。看来,居长安,真不易。

我身边一直用的是母亲缝制的单人“棉被”,长方形,长二米一,宽一米五,双人被太大,容易漏风,这个被子四斤重棉花,不轻不重,防风、防寒、保暖,抵御人间的“邪气”。二三年重新缝一次。尽管后来也用过羊毛、蚕丝、驼绒,或者丙烯酸纤维等人造纤维制造的被子,看着花哨鲜艳,中看不中用,不舒服、不贴身,一觉起来,后脊梁发冷。有时候,半夜醒来,感觉赤裸裸的,睡在空气中,啥也没盖,极不踏实。

     被子一般在“寝室”,也就是“卧室”,跟床、炕,褥子、单子、枕头、枕巾等“和平相处”,与人“同睡”,常人不可抵达,个人隐私之地。宋太祖赵匡胤说过,“卧榻之侧 岂容他人酣睡。”一般人盖被子入睡不喜欢被人打扰,被窝里有许多故事和秘密。新婚夫妻入洞房,“春宵一刻值千金”,闹婚房完后,感兴趣的年轻人,只能扒在窗下偷偷“听房”,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,想着被子下面的内容。可以说,被子和雪花一样,有时候也掩盖了一些东西。有欢爱快乐,也有裹着被子流不尽眼泪的悲伤。

关中西府,农村人上房三间,一明两暗,人进门,直接脱鞋上炕,没有啥秘密可言。冷了,热炕上直接盖上被子闲谝,也不嫌脚臭;热了,冷炕上拿个被子靠上,眯着眼睛抽锅烟,享受一下生活美味,多余的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,一层一层放在炕桌上。有时候,围着被子,坐在炕上吃饭、打牌,看电视,一个被窝里塞上好几双脚,暗自使劲。即使再穷,穷的“土腥气”,精毬打炕,热炕上没有褥子没有狗皮,把皮肤烧得滋滋响,也要弄床被子盖上,以防精身子下热上凉,不保暖,发烧感冒。

     一个人,生在炕上,玩在炕上,死在炕上,一辈子和炕、被子都在打交道。陕西楞娃,从小爱咥面,不爱吃菜和米饭,食材单一,营养不均衡,不利身体健康成长。聪明的农村人还发明了“南瓜盖被儿”(关中西府方言“被子”就称之为“被儿”)的美食,即将煮熟好的一柞宽的白面条盖在蒸好的黄灿灿的南瓜上,色香味俱全,解决了既能吃面,还可吃菜的“难题”。

“不想起床,因为被子生病了,需要照顾 。”不是被子生病,需要床上休息和晒太阳,而是我“病”了,不想起来,想慢生活。我生性散漫,睡觉开窗,空气流通,不爱收拾,不爱叠被子,被骂做:“猪窝”,成了不爱干净不爱整洁的“代名词。”世界上各国部队在内务整理上都有自己的特色,据说美军擦皮鞋第一,法军熨衣服第一,苏军(现在的俄罗斯)铺床单第一,印军缠头巾第一,而中国的解放军,叠被子当属世界。有时候想想,家人也说的对,如果去当兵,或许能培养一个“叠被子”的好习惯。

村里有大胆地男人讲,女人就是衣服,随便换;也有不甘示弱地女人回答:男人就是被子,随便踹。这些话,有一定道理,也有片面性,说女人如衣,有点大男子主义,现在社会,女人岂能随便换?说男人如被,女权主义盛行,被子岂能随便踹?那不就把自己一个人晾下来。男女平等,举案齐眉,这才是婚姻的最高境界。可惜,人世间,让人顺畅的事太多,磕磕绊绊的太多。那有什么岁月静好,只因为好多人为你“逆行”奉献。

    “布被瓦器”。我经常怀念乡下农村简单清净的生活,少了许多尘世的困扰,心无杂事,一觉睡到天亮,头脑清清爽爽。现在回去,地没人种了,没有衣子(小麦脱粒后产生的麦衣)煨的热炕了,改成“电热炕”,或者用煤、气和空调取暖,铺一个电褥子凑合,干净是干净了,卫生是卫生了,环境好是好了,也推进文明进步了,可是总感觉缺了些什么。被子也直接买,成了鹅绒被、鸭绒被,轻飘飘的,盖在身上,让人心里不踏实。“含情欲觅还乡梦,薄醉朦胧独抱衾”。(黄假我,诗歌句)回首过去,一些记忆总浮现在眼前;过去是回不去了,现在就是即将逝去的过去,一些美好让人怀念,一些疼痛也让人难忘。我待被子如初恋,还是盖上自己“油乎乎”的老“被子”,想象着儿时披着“被子”在炕上胡蹦乱跳的场景,自己真是老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2020229日夜匆于长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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